烟岚探山

*三绝与零式首周达成*

*我顺从你的一切*

*搞点自己爱吃的,搞得很慢*

【千fo贺文第一弹/信邦】粉墨


#千fo贺文第一弹w
#将军信x戏子邦
#辣鸡古风
#连后记9k字
#食用愉快

1.
『皓月当空
恰便似嫦娥离月宫
奴似嫦娥离月宫
好一似嫦娥下九重
清清冷落在广寒宫。』

金樽洒酒,美人飘然坠地,若凤失双翼,不改其华美。

『好!』

满堂喝彩。

梨园里头能以这戏子年龄出头的不占多数。这戏子虽年幼,一颦一笑却老辣干练,不似个十六七岁的孩子。

与那将军初遇在梨园后院梧桐树下。一盏素茶,一落梨花,一支新曲,便赢得青年将军赞叹。

『秒极。真是人间天籁,信佩服。』

那年他十七,韩信二十四。

人道习武之人不好文雅,那当朝大将军偏生好戏曲这口,满京城戏班子听过去还嫌不过瘾,跑来杭州西子湖畔听这初入世雏儿唱戏。

刘季还年幼,眉眼未开,却生得楚楚动人,身板挺拔,颇有几分色彩。嗓音甜似新梨煮冰糖,唱旦角,技惊四座,一腔京戏唱得悠悠不绝,恰似余音绕梁,三日不散。

搽粉描眉,薄唇点朱,眼角细细勾勒一弯上挑媚红,恍惚间能摄人心魄。又是簪钗琳琅,水袖蹁跹,腰身盈握,顾盼生情。那将军在京城见了美人戏子无数,却不抵面前人儿半分姿色。

看他在台上纵情那贵妃,目光似娇嗔,似痴狂,似落寞,似释怀。

百花含香风月里,美人醉卧孤亭间。

韩信幸得与那伶优独坐,便知这人不如台上那般温良。私下里刘季是只狡狐,玩弄人于股掌之间。

伶优入世极早,阅尽人间风华。

他也见那戏子蜷缩他人怀中谈笑,痴憨娇美模样令他不自觉驻足。偶尔也得那伶优间隙一瞥,虽不重,却令他之心如冰噬雪销,顽石迸裂。只是那薄唇染了胭脂,粉墨如此厚重,不得体温。

他只引荐他几次给皇亲国戚唱戏,居然已经混得风生水起。一班班酒肉穿肠的富家子弟削尖脑袋想入那戏子剪水眸,却只得轻轻一眼,抿唇一笑。

台上他粉墨登场,是杨玉环,是痴情儿,是那美艳悲戚的贵妃。只是粉墨之下,他是刘季,是戏子,是胸怀天下的男儿郎。

『别以为有几两银子就能买我,』戏子望着那王爷远去的背影揉腕狠狠啐道,『总有一日老子要骑到你们头上。』

若不是生得一副好皮囊,若不是家贫不得不卖儿为生,他恐怕活得比现在要潇洒自在。

『男儿有志在四方,』他窃闻那半醉伶优憨笑,眉间拢了一汪酒气,指尖还握着白瓷骨盏,『谁想这辈子都当个伶优,下九流的行当,没脸待。』

的确江山动摇,烽火渐起,乱世出英雄,人人都望着京城那张龙椅。

谁知道那双剪水眸里藏着什么。

粉墨太重。




2.
他听闻当今圣上将要把公主许配给韩将军。

这两人本就珠联璧合,佳偶天成,一个英俊潇洒一个温婉清丽,无需多言,一眼便知对方心思,真是琴瑟和鸣。

何况公主少时为将军所救。彼时韩信还不知那是公主,少年热血正义,哪能容忍一个漂亮姑娘为匈奴掳走,一人单枪匹马杀入敌营,竟生生将公主救了出来。殊不知那时起公主便对他芳心暗许,再容不下他人。

『先生,这还真是金玉良缘啊。』

他听闻童子笑语,忽然懂了怒。

『再说一句?小心我把你塞进茅屋里关个三天三夜!』

柳眉倒竖,粉面含威,那倾国倾城的美人发起火来,居然也好看得令人心醉。

童子忙跪下请罪。他眨眨眼睛,看着铜镜里的贵妃,有些恍惚。

这不像自己。

『起来吧。』

他触上镜中绝世容颜,那一抹薄唇,一剪秋水紫眸,一弯皓月娥眉,一身冰肌玉骨,都是贵妃。

那是贵妃,不是他,可醉的究竟是粉墨只之上的人还是粉墨之下的人,他亦不知。

『罢了,戏快开场了吧。』

他叹道,扶正花冠,又抹匀唇上胭脂。

他自然记得与那将军何等暧昧缠绵,到头来还是镜花水月,一夜清欢罢了。他若真的对他有情有义,怎么会应下这门亲事。

同是活在粉墨里的人,亦真亦假,亦虚亦实,肌骨相触而隔层心障。

他踩醉步,妖娆如三千落花。

已是七年,他二十四,新人一代接着一代,他也不复当年风光。

罢嗓的愿望越来越强烈,只是时机未到。

『先生,外面有人想见先生。』

『我乏了,不想见。』

他坐在妆镜前,卸下花冠。

『可那人自称韩信,一定要见先生。』

是他。

指尖一颤,花冠险些不稳。

『那便叫进来,不,叫他去院子里,把彼女都喝退,我要单独见他。』

他捉了件大氅披在身上,寒冬腊月,院子里枯木横生,仅有几株梅花挑染些鲜明颜色,积雪未化,还有些耀眼。

远远便望见那将军伫立雪中,一头红发鲜艳如火,身着昂贵裘袍,金丝滚边,敛去几分肃杀戾气。许是大婚将至,那充斥着刀剑气的眉眼都有些温和甜蜜起来。

『还记得来看我?』

戏子心脏跳得厉害,咚咚的,乱了步伐。刘季清清嗓子等那将军蔚蓝色眼睛看向自己,唇角挑起抹笑意,开口道:

『几年了?』

『四年。』

将军道,还是往常严肃表情。

『亏你还记得,好,这笔账我暂且不算。』他抱臂,眉梢微挑,轻浮模样不似他在台上所饰的痴情儿,『今番找我作甚?』

『阿季。』那将军一直咬着下唇,现在才松开,苍白的唇都咬出一抹血色,『我要成亲了。』

一声阿季还是如此亲昵,刘季有些恍惚,怔怔听他讲完。

『我不想辜负她一片心意,嫱儿是个好姑娘,好公主,我不能……』

『你与我说这些有什么用。』心中虽酸胀难忍,却听闻自己朗声大笑起来,『你娶亲,又不是我当新娘子,公主殿下与我何干,只要你觉得好就行。』

将军抬眼看他,眸子里仿佛藏了杭州城所有蓝,像微雨间西湖,轻轻泛着涟漪,平生千万情丝,全堆砌一汪湛蓝瞳孔间。

杨贵妃当年三杯即醉,所饮佳酿,醇厚浓烈不过这人目光。

『那便好……』

他觉得心口有些闷痛。

『既然你要成亲,往后来听戏的时间可得少了。』他笑道,戳戳将军脑门,『来,趁我还没卸妆,来支曲子,你与我同唱。』

他抹抹唇上胭脂,又抿了抿。

依旧是鸭蛋粉与胭脂,遮挡那人本来面目。

『花落水流红,闲愁万种,无语怨东风。』

他饰张生,他为莺莺。

『雪浪拍长空,天际秋云卷。』

只是粉墨勾勒的人儿,而他们终不是佳偶眷属。

『东风摇曳垂杨线,游丝牵惹桃花片,珠帘掩映芙蓉面。』[1]

青丝绕指,却只属台上二人。

如痴如狂。

水袖拂面,那人儿忽然转了唱词

『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,良辰美景奈何天,便赏心乐事谁家院。朝飞暮卷,云霞翠轩,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,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。』

将军踏着步伐,亦转了词。

起雪了。

纷纷扬扬碎玉似的雪花合着那戏子步伐,绕水袖起舞,沿唱词婉转,飘飘然停歇红梅之上,映得那五瓣芳华愈发艳红薄情似血。

『遍青山啼红了杜鹃,那茶糜外,烟丝醉软。那牡丹虽好,他春归怎占的先, 闲凝眄,听生生燕语明如翦,听呖呖莺声溜的圆。』[2]

虽说是写春日的唱词,却有无限悲凉,好似那细密若牛毛的雨丝完完全全融入雪幕之中,寒气渗骨。

耳鬓厮磨却是黄粱一梦。

终究是隔层粉墨,他触不到真实的刘季,触不到那人三分性情,亦不能不敢卸下他一身绝世妆容。

『报——』

戛然而止。

『报将军,圣上有谕,请陛下即刻回京陪伴永宁公主。』

韩信怔愣片刻,看向边上戏子。刘季唱得起劲,身上起了一层薄汗,朦朦胧胧似层雾气将人裹起。那抹了胭脂的薄唇微启,眉梢多些许柔光,颤抖着,正如那人急促的呼吸。

『我知道了,你先退下。』他喝退士卒,刘季早已转过身,水袖被揪得褶皱层层。

『阿季……』

『这就走了?』

他不知如何作答。

自然是想陪他,留在他身边,但皇命不可违,嫱儿再怎么样都是他的未婚妻,也是永宁公主,孰轻孰重,他必须分清。

戏子眼里的色彩一点点暗淡下去,如日暮时分的夕阳。

『南征北战,居无定所,』韩信叹了口气。聪明如刘季自然知道以后几乎永无再见之日,只静静看他,『有缘再见。』

『你那缘,我还真无福消受。』

刘季冷哼一声,忽然发了怒,如喜怒无常的猫儿。

『不过是为了你给他卖命才嫁公主与你,不过是个落魄皇帝罢了,还如此猖狂要你回去陪伴永宁公主,真把他那妹妹当宝了不是?韩信你是聪明人,这王朝气数……』

『刘季!』面前将军忽然呵斥道,面上拢了不少寒气,『你逾矩了!』

『我当然要逾矩,我忍不了!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?韩信,为何不说,为何要逃!』

他看那戏子冷笑,依旧那副是绝美模样。粉墨敛起一切情绪,留下眼角妩媚,留下一身浮梦。

究竟在想什么?不知,亦如你也不知你心意。

但求相思不相欠罢了。

同路人,同路人,同路以粉墨掩饰之人,怎得贴心相交一日。

『刘季,你我是一样的人。』

他抚摸着腰间佩玉,半晌体温暖了白玉,他摘下它,递到刘季掌心。

『此番回京,不知何时能再相见。送此玉佩,见玉如见人。』

那玉是自幼佩在身上的,染了他体温,染了他清冽气味,却依然温润,如他性子里柔和一面。

刘季静默,风雪呼啸,热度褪去,骨骼咯咯打着颤儿。

『韩信,你甘心没落一辈子?』

一双紫色眸子平滑如镜,幽深如潭。

韩信觉得心脏抽痛起来。

此别经年,难再相见。

一剪红梅美人影,满城风雪孤马行。



3.
『先生……』

『今儿是韩将军大婚的日子。』

刘季看着镜中的自己,还是那样妆容精致。

童子拿着剪刀,手臂瑟瑟发抖。

『先生陛下三思啊,千万不可一时冲动。』

『一直当个下九流的戏子有什么好的,』刘季瞪了童子一眼,摘下琳琅金银珠饰,『饭白吃了?东西白教了?男儿有志在四方,困于小小红氍毹上算什么好汉。』

『剪了吧,也好断我念想。』他闭眼,听见咔嚓咔嚓冷铁咬合长发声响。

蓄了十多年的长发落在地上,绢缎一般,闪着柔滑的光泽。

他睁眼时看见铜镜里短发的自己,清爽干练,眉眼间净是先前被粉墨掩饰掉的男子英朗。

这才是自己。

红极一时的杭州城名旦闭嗓。从今日开始,他是刘邦。

山河本就支离破碎,忽添了一支起义军,首领不仅气度超凡,更是审时度势,从谏如流。八路义军在新人调动下联合起来,猛扑朝廷,强压之下,纵使那韩信有翻天覆地能耐,也被折了翎羽,节节败退。

函谷关已破。

大势去兮。

时值春日,霏霏细雨如离人相思缠绵。烟柳湖畔,杜鹃啼血,偶有湖心画鹢荡舟者二三。初春寒气渗骨,红泥小灶煨壶冷酒,倒也轻松自在。

刘邦立于岸边,折了一杆芦苇,拿毛茸茸的苇絮逗弄鱼儿。觉得无趣,又拿了鱼食来,看那些胖乎乎的傻鱼儿夺食。

像极了如今天下。

旧朝虽逝,江山却依旧支离破碎的,人人都想一统天下,他刘邦也不例外。

他眯起眼瞧鲤鱼身上黑红纹样,起身,身段依旧挺拔匀称,衬得那月牙色金线滚边蟠龙袍愈发华美。

三月前他大军压境,韩信带兵应战。

云起日靡,沙飞石走,兵戎干戈相交,银光烁烁,刀鸣镪镪。

旧王朝兔死狗烹,韩信带着他一千精兵作战,竟然大杀四方,一时间攻不下这函谷关。

韩信一枪斩开士卒头颅,浑身软甲吸饱鲜血,干涸凝固后掩盖掉铁甲的残缺。

远远的他便瞥见将军红发,耀眼若红梅,于士卒间飘摇招展。

以一当百。

彼时韩信杀红了眼,居然不得一丝疲乏,如机关人偶一般只知道挥枪,挥枪,再挥枪,满目鲜血飞溅,四周哀嚎频起。

『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。』

耳边忽然传来婉转唱词,珠玉圆润,字字叩他心门。

冷铁相接,爆出一串火花,他觉得腕上一轻,长枪已飞出数尺。

来者后退两步,抄长剑傲立,眉目间尽是狐狸般狡黠笑意。桃花秋水眼,柳叶剑芒眉,薄唇似粉樱零落,肌肤如白瓷细腻。

韩信只觉刹那间被夺取呼吸,不止他一嗓宛转悠扬京曲,更为那三年未见的绝世容貌。

长枪镪然,插入黄沙。

『韩将军好气力,杀敌百万还能徒手接下一式,孤煞是佩服。』

他觉得口干舌燥,疲乏阵阵。

他记得初见戏子那日,自己去后台偷偷见他,翻墙,那双紫色的眸子不卑不亢,含着眼清泉似的盈盈一水间。而后有婢子瞧见他,慌忙喊他将军,那戏子略有些惊讶,挥挥掌心红缨枪,充满玩味地戏谑他:『原来是个将军,瞧你模样,我还以为哪里来的贼儿。』

而今那人手执大剑,一身铁甲镪然作响,反射黄沙中一抹微光,清涟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:『你这样哪像个将军,瞧你模样,我还以为是个小卒。』

他们现在是敌而非友。

『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。』

他长叹,闭眼等候那人发落。

『归降于我。』

他立誓为当今圣上抛头颅洒热血,宁为玉碎不为瓦全。

可是刘季只要往那儿一战,他的心神便乱了九分。

心有千千结,剪不断理还乱。

『韩信,归降于我。』

他忆起往昔那戏子绝代风华,盛世妆容。想起那人儿一词一句都令他心颤,一颦一笑都令他悸动。

恍惚间水袖拂面,字字如银瓶乍裂,珠玑落盘。三月芳菲,千里鹧鸪啼鸣缱绻。

粉墨,如疯如魔。

是他着了魔,是他入了幻。

『……降将韩信,参见君上。』

寒风似瘦马长啸。

刘邦从回忆中抽身,细细瞧那几十条鱼儿。都是花纹华美的好锦鲤,养得胖乎乎,傻头傻脑去挣一点鱼食。

他饶有兴趣地瞧着,忽见一条鱼儿挤开同伴,摇头摆脑格外卖力,将全部鱼食揽入怀中。剩下的鱼甩甩尾巴,悻悻走了。

『好霸道的家伙。』他吃吃笑道。

可那鱼儿夺了鱼食不急着吃,而是游走等待,将几个心怀不轨的偷儿驱逐了,继续静静等着。

水底浮上来另一条鱼儿。

来者毫不客气地游到那条鱼儿身边,大口吞吃起鱼食。那鱼儿也不急不气,等着让它吃,只是一直保持着远远的距离,偶尔厚着脸皮游近点,又飞快掉头装作无意的模样。

后来的锦鲤吃饱喝足,停顿片刻。那鱼儿缓缓游过来,一副讨好模样,对方却一摆尾,头也不回钻入水底,只剩一串刘邦才能瞧见的水花。

那鱼儿呆了很久,才去捡些残羹冷炙,缓缓离去。

云卷风舒,棉柳漫舞,漾起圈圈涟漪。

他觉得心里堵得慌。

4.
帝王之心如何猜度。

看不穿,猜不透,更何况那人曾是个戏子,粉墨在身,戏里戏外终究哪个是他更难以言说。

人生如戏,那名噪一时的杭州城名旦而今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。

而他从叱咤风云的将军成了空守一庭枯草的淮阴侯。

『将军,喝杯茶吧。』

旧朝公主端来青瓷盏,茶水碧绿,浮着几片青葱叶子。

『谢过嫱儿了。』

他从女人纤纤玉指间接过茶杯,抿了一口。是西湖龙井,入口微苦,茶香浓郁,后味甘而绵长,像江南绵绵梅雨季节。

王嫱拉出凳子坐了下来,看那将军吹开茶叶抿一口,而后又将目光投入浅灰天空中。

两只白鹭展开浮云似的翼,轻轻划破牛毛细雨。

『虽说是春日,这几日连着下雨也不暖和,嫱儿怎么穿得这样少。』

那将军终于察觉到他们之间尴尬的沉默,磕磕巴巴打开话匣子。

王嫱拢了拢身上的真丝褂子,摇摇头:『妾身并不觉寒冷。』

『等察觉到就晚了。』韩信抓过她的手,捏了捏玉葱般指尖,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青玉指环,『来,穿我的衣服,可别害了风寒。』

韩信边说边站起,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王嫱身上。十多年过去了,这个人依旧高大挺拔,容貌俊郎不输当年的少年郎,海蓝色眼眸里多几分沧桑沉郁,更添几分成熟气息。

『多谢将军关照。』

王嫱轻轻攥着外袍边角,心中说不出的酸楚。

她嫁到韩信家七年,七年,韩信没有碰过她一次。在外人眼里他们相敬如宾恩爱异常,王嫱心里却清楚她在韩信心中依旧是个公主,恩爱也只是兄妹间情感罢了。韩信将她当作至亲骨肉,却不是妻子。

可她不怨,不恨。

当年那场婚事本就是她缠着王兄要下来的,王兄问过她想好了没有,她点点头,字字铿锵。

『愿执彼之手,与彼偕老。』

韩信对她百般照顾,体贴有加,可她却希望他能在喝醉时对自己大声呵骂,倾吐心中不快。可是韩信没有,醉了的韩信一如往常,恭恭敬敬地行礼,恭恭敬敬地劝她早睡。

她早就知道韩信的心不在自己这儿,却依然固执地扑向牢笼。

咎由自取。

王嫱抬起眼睛,瞥见韩信空空如也的腰间。

那里本该有块佩玉。

在出嫁前她见过韩信的亲人,他们告诉她韩家人一出生就有块玉佩,保平安长命,事业有成的。等娶亲或出嫁那人便要交给伴侣,以示忠诚。

新婚之夜韩信并没有把玉给她,她等啊等,一直等到刘邦出现在她面前,等到那块玉挂在那个草莽出身的君王身上。

王嫱如今才知道王兄那句「想好了没有」有多少分量。

也许是自己的一厢情愿,毁了一对有情人,毁了自己的爱情,也毁了他王兄的江山。

『将军在想什么呢?』

她望着韩信透蓝的眸子,轻轻咬住红唇不让自己哽咽。

『只是……只是有些想起以前在杭州城听戏的日子。』

韩信扭头对她轻轻一笑,如蜻蜓点水,带着不知名的香气。

刘邦登基之后,民间戏班子明显少了。也许是无论谁都唱不过当朝皇帝,皇帝不喜欢,民间自然不兴起。

只是刘邦和韩信间的隔阂越来越重,帝王家扭曲的猜忌心令刘邦将韩信由齐王贬为楚王,最后成了淮阴侯。

屋外风起云涌,雨前潮湿的风灌进屋内,带着草木芳华。

『要落雨了。』

她轻声道。

两个人曾经恩爱异常,为何现在一人痴心难改,一人苦苦相逼。

『嫱儿,这些年,连累你了。』

韩信走到窗边,红发飞扬,如粉桃烂漫时节,微风拂过,落花三千飘摇成雨。

『哪来的话,我们是夫妻,夫妻便要同甘共苦。』

白玉似的柔夷攥出骨节,指甲嵌入因为劳作而生了薄茧的肌肤。泪水一滴滴落在手背上,打出泪花。

『嫱儿,我不知自己爱着谁。是刘邦,还是从前那个戏子,我不知道。』韩信侧身,蔚蓝的眼底流转着屋外所剩无几的光晕,像嫔妃簪钗上上好的宝石,『人生如戏,戏里戏外哪个是他,我一无所知。我像活在梦里,两个他交叠在一起,被粉墨交融成一张脸。』

『我对他总是敬畏的,那般活在粉墨里的人,揭下妆容又会是什么模样。或许我爱的是台上的他,甚至爱的是杨玉环,崔莺莺,杜秋娘……可我又无法拒绝台下的他,做不到,真的,一瞧见便无法反抗。』

『嫱儿,我只是在和他唱一台戏,现在曲终人散,我终于得幸见到真正得他。即使京戏落幕后他不再需要我。』

韩信小心走过去,捧起王嫱的脸,拇指轻轻拭去她羊脂玉般肌肤上的泪痕,摩挲她只带淡淡血色的唇。

王嫱很美,美得令人惊叹,原本这样的人儿应该被夫家护起来,小心翼翼地伺候,而不是为了自己忙前忙后,柴米油盐。

『无论发生什么我韩信都不后悔,只是我担心你,嫱儿,我亏欠你太多。』他盯着王嫱微微红肿的眸子,吻上她的额头,『你活着,我才能心安。』

她泣不成声。

一折戏怎么唱,都有到头的时候。

「粉墨,遮住你我。

厮磨,却属于角色。」



5.
淮阴侯韩信密谋反叛,罪无可赦,分尸八处,诛三族。

王嫱换了一身崭新的裙袍,幻色面料,像一只蝶。这套衣服她一直舍不得穿,因为这是彼时她还是公主的时候,韩信赠与她的生辰礼。

长发散乱,却有零落孤寂之美。

大汉的皇帝坐在刑场前,一身玄色龙袍,如层层枷锁将他禁锢。

她被强行摁在地上,扒开领口,露出白生生地脖子。

她逃不掉的。

『慢。』

刘邦忽然道,刽子手停下动作,退到一边。

『你是王嫱?』他走到她身边,捏起她的下巴。

『君上明知故问了。』

『嗯。』刘邦没有辩驳,那双紫色的眼睛直直盯着她,像是要将她知道地东西全部挖出来。

『你是他的妻子。』

『不是。』她摇头。

『撒谎。』

『他没爱过我。』

『那为何……』

『因为君上陛下自始至终曾对他流露半分真心?』

女人笑起来,摇着头,像苦笑一个孩子不懂事。

『陛下还佩着他给陛下的玉,可陛下知不知道这玉是什么意思?』

刘邦沉吟片刻,道:『不过是贴身之物,互相交换表示情深意重罢了。』

『非也,我的陛下。』

她看着那个君王掂起腰间本属于韩信的佩玉,目光死死定在玉佩的白龙纹上。

『我夫君家的人从小就有一块佩玉保日后命运风调雨顺,成亲时要将玉佩赠与伴侣,以示挚爱。』

『而他把玉给了陛下。』

『陛下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在他身边相伴,他在梦里呼喊的都是陛下的名字。陛下知不知道他南征北战都是为了陛下,为了陛下他可以放下尊严,放下繁文缛节,只要陛下开心,能接近陛下,他都会去做。』

『刘邦,我真的很妒忌你。我爱了他十多年,是我陪他走过干戈黄沙,兵戎相见,他的心却一直在你身上。』

『如果你想怪我,那么我便认了。是我年少不更事,一厢情愿的,断送了你的爱情。』

『可刘邦,我长大了,我明白了,你还是个糊涂人。』

『我该恨你,恨你夺走我最爱的人,恨你占据了我在韩信心中的位置。』

『你知道吗,他不想我死。』

她哽咽着,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。

当年韩信送她衣裙,便告诉她这不是普通衣物,腰间藏着软剑,锋利异常,削铁如泥。

兵戎骚动起来,却被皇帝一声喝退。

『我放你走。』

刘邦挥手,兵卒让开一条道路。

『何必呢,刘邦。我是女人,女人最善于妒忌了。』

『我妒忌了你一辈子,今天终于轮到你妒忌我了。』

滴答,滴答。

『我会与他在碧落黄泉相遇……』

落雪了。

6.
当今圣上得了怪病,无论如何都医不好。

『既然命中注定如此,何必抗争,一切都是天意。』

他叫太医不要劳心费神,只吃点补气的药膳。

他的身体越来越差,体温越来越低,夏日还要披着大氅,身子冷得和死人无异。

国事丢给张良萧何与太子,刘邦反而落得个轻松自在。

十二月,雪刚停。

他原本已经没力气下床走动,今日却忽然浑身是力气,和正常人似的。

他想念一个人,或者是他感到那个人在呼唤他。

皇帝偷偷跑到宫苑内禁地——只有他可以出入——年轻时候这种翻墙事情干得不少,今日为避开侍卫耳目,也只得这样。

腊梅一夜之间全开了,悠悠冷香沁着新雪莹润,令人有种困倦感。

他走过梅花林,来到一个小土丘前。

韩信墓。

韩信的尸身全在这里,所谓大卸八块分葬地,不过是些衣冠冢罢了。

有酒,没有炉子,有梅花和雪。

他盘腿席地而坐,好像韩信就在他对面。斟酒,一杯给自己,一杯倒在土丘上。

无言,不语。

冷酒伤身,几杯下肚他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冷,像冰封千年的大湖深处,那般寒冷如深渊无垠,永远挣脱不出。

也许死前就是这样的感觉。他清楚自己只是回光返照罢了。

『你还记得我们分离那天吗?』

素手持酒杯,苍白得如一盏骨瓷。

『那日我一直在等你回答,只要你一句,一句,我就可以抛弃所有,和你一起。』

『可惜啊,外表多少光鲜亮丽,终究是粉墨画出来的,我刘邦内心多少阴毒,正如你韩信表面勇敢,却是个懦夫。』

『可惜我没等到,本来要是……咳咳……要是你说了,也许我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。』

『王嫱下去陪你了,你也知道。我说那么好个女人你怎么可以让她吃苦啊。』

『韩信,我闭嗓很久了……最后一曲,只想唱给你听。』

『那天那支曲子没有唱完,我在这儿给你唱了,就当了结。』

《牡丹亭》游园那折,梦中遇丽人。

那一颦一笑,嗔怒娇憨,那身段窈窕,亭亭玉立,全都淋漓尽致。

他像折翼的蝶,颤颤巍巍,脚步不稳,却有别样垂死美感。

一壶酒尽数泼洒在衣衫上,土丘上。

但求相思不相见。

可是我们见了

终究是氍毹浮梦,人走茶凉。

这一生,活得像戏,兜兜转转曲曲折折,唱尽悲欢,唱尽离人影,痴人泪。

如今素颜上阵没有一丝粉黛,不再有虚假。

他爱慕了他一辈子,他负了他一辈子。

他最想问的,恐怕是他有几分真心。

厮磨是真,爱恋是真。

泪如珠帘断线,滴滴落入那人坟。

泪水为你流了,也都是真的。

7.
高祖八年,刘邦病逝于宫苑禁地。死时安详,如入梦与故人重逢。







〖fin〗

[1]:来自《西厢记》
[2]:来自《牡丹亭》








#写在后面
1kfo贺文第一篇
这篇前后写了一个星期,主要是上学没什么时间。
其实写到中间觉得思路超乱,后面好像稍微顺畅了一点。
戏子邦的设定很为难,因为感觉邦哥不是这样的人。于是改情节后这个故事就变得很狗血。
这里的邦哥是很孤独的孤家寡人,韩信是个小心谨慎的家伙。
两个人都是戒备很高的人,所以最后都无法在一起,刘邦更是出于江山考虑杀了韩信。
相比起来我很喜欢王嫱,对就是王昭君,敢爱敢恨,为情而死。
写这篇的目的就是希望各位坦诚相待w
接下来是酒鱼的《氍毹浮梦》,一样的设定,戏子将军,不过时间放在民国到文/革时期。估计要查很多资料什么的qwq
最近在尝试这样的文风,这样的文章。我阅历不是很足,文笔还挺稚嫩的,如果能被觉得戳到心,那真是莫大荣幸。
顺路,诸君,信邦真美好w

——Ray,于2017.4.23凌晨两点三十五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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